【范宜】Love In The Dark

勿上升真人。


“在夏娃摘苹果那一天诞生的,并非罪恶;那一天,诞生的是一种被称为不服从的光辉美德。”


那人话音刚落,茶几上的热水壶正好伴随着咕嘟咕嘟的热气尖叫起来——水开了。

段宜恩把水壶拿起来,滚烫的开水注入了洁净透明的玻璃杯,氤氲起了一层淡白的雾。上好的西湖龙井叶子自杯底升腾起来,在水中舒展着,像绿裙的舞女,袅娜极了。

“法拉奇[1]说的,我知道。”他给自己和对面的人各倒了一杯,两根手指捏着杯沿给拿到那人面前,“大学时代,我就读过关于她的传记。”

林在范这回没有接他的话,答非所问道,“中国的龙井要用80度左右的热水来冲泡,你一沸腾就倒下去了——Mark,你浪费了一杯好茶——两杯。”

段宜恩着实惊讶了一番,“你一个韩国人,还知道这些。”他摆摆手道,“有人千里迢迢自中国带来送我父亲的,我也不怎么懂,想着喝热水能带点滋味,就从他那里拿了点来。”

这回换林在范惊讶了,“你和你爸和好了?”

段宜恩这下真切地笑了起来,“是的,就在我从叙利亚回来以后。”

他总是套着宽松舒适的衣服,像现在这样,清俊舒展地窝进沙发里,细长的手指摩挲着杯壁,茶香热气袅袅着,让五官在隐约的朦胧中显出一种雨中丁香一般结着愁怨的柔美。

都是假象。

林在范暗自腹诽着,社里的小姑娘不知道有多少为这张脸春心萌动着,哪知道段大少爷本人温柔外表下刚硬得如同一块玄铁呢。

他握着杯子,思绪随着目光四下游移着,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意,“社里想专门做一期关于你的采访,这段时间你应该都是休假,怎么样,什么时候?”

段宜恩慢慢、慢慢地啜了一口茶。加州盛大的阳光透过落地窗,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在木地板上留下错落的影子。光和影在这张英俊的面孔上眷恋地抚摸着,像情人带着疼惜似的,轻柔地亲吻着几近病态的清瘦苍白良久。

“我就算了。”他那情真意切的笑收回去了,“没什么好写的。”


林在范从段宜恩家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他摄影包里的相机甚至连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拒绝了,对方毫不珍惜那张被不同星探打听过好几次的帅脸,对出镜相当不乐意,采访也是一口回绝。

好像只有在写新闻稿子的时候,他才像变了另一个人。用词犀利又激进,像把赤诚的灵魂揉碎了熔铸进字里行间,每一寸都是饮血的阵痛。战地的最真实、最惨烈,最习以为常,都鲜血淋漓地扑在人眼前,压得喘不过气来。

社长苦口婆心怂恿他来劝说段宜恩的时候,用了大概一百个理由,诸如“你们俩是一个大学的,进杂志社也是同期,肯定有话聊”“你们都是Asian, 比较能通晓东亚人特有的曲折语言艺术”种种。但从一开始,林在范就知道,段宜恩大概是不会同意的。

他又想起当年一起共事的时候段宜恩说过的话。

“在范,我们都是记录者,仅此而已。只不过,如果你用相机来记录,我用笔。”他还记得段宜恩那个轻轻的,微不可闻却又坚定的语气,“‘如果你没有办法阻止战争,那么就把真相告诉世界。’这句话谁都知道,践行起来却又很难。”

那时候他们初出茅庐,就满腔热血去了利比亚。那天待在距离苏尔特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多国联合打击已经快到了收尾阶段,那位嚣张跋扈的领导人命不久矣。他们俩采访完一个普通家庭,收拾完东西往住处走的时候,一向沉默的段宜恩主动开了口。

彼时林在范年轻气盛,他想了想还是反驳道,“不只是记录,还有改变。人的力量是伟大的,我们的话语权力,就是说的话、拍的照片,可以让世界上任意一个角落的人都感受到。”

他说完这话的第二天,采访的那户家庭死于空袭。

年少时读哈姆雷特,总坚信自己能如此这般果壳中亦能称王,随着岁月增长时间推移,才明白,对这个世上的大部分苦难而言,人只是尘埃——或许连尘埃也不是。

林在范远远站着,见那一片废墟。昨天他还在那个小棚子里和那孩子连比带划交谈,小朋友还说,他以后想当建筑师,给家乡造好多好多大房子,不再因为穷困和战争蹲踞在棚中苟且偷生。只是那么刹那间,就被战火的车轮碾压过去。岁月、血肉,梦想,都变成齑粉。

手里的相机似有千斤之重,他是记录者,但他举不起来。


从利比亚回来,他打定主意再也不去战地。 

有时候林在范挺想不通的,家境优渥,大学时代是经济系的男神,段宜恩明明就该是毕业后继承家业走上人生巅峰,自过他的活体杰克苏人生去,怎么会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不惜与家庭决裂也要来做朝不保夕自我折磨的工作。

从那以后林在范安心在杂志社做人物摄影的工作,在和平环境里东奔西跑,也见了不少大人物。一年之中,很难得会见到段宜恩那么几次,总是风尘仆仆的,像永远在路上。卡扎菲死后他又再去了几次利比亚,辗转在车臣和阿富汗奔波着,前些日子刚从叙利亚回来。

这人像是永不停息似的,始终保持着满腔赤忱的理想主义,去最危险的地方哪怕匍匐也要向前。这次到恰好被强行绊住了,只得并非出自本意短暂地闲散下来。


林在范心中一动,攥紧了摄影包的背带就往回走。


段宜恩家的门铃又响了。他踢踢踏踏走过去开了门,又是林在范。

碎刘海覆在额上的狭长眼睛青年脸上褪了方才那副小心翼翼不知所措的神情,靠在门框上道:“我想了想,还是得给你拍几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挂了,连个遗照都没有。”

段宜恩手插在口袋里,带了点了然的笑摇了摇头,“行吧,你进来。”


其实人长得好看,怎么拍都行。

林在范让段宜恩做自己的事,他抓拍。灿烂光线下,做什么都跟镀了层金边似的。段宜恩行动有些迟缓,站了一会儿,就揉了揉腰,重新陷回躺椅里去。

在叙利亚的那场创伤,到底是留下了痕迹。他在政府军和与恐怖分子的交火中被意外中伤,去鬼门关溜达了一圈再回来,只得静养一段时间。


林在范拍照的时候,总喜欢闲聊几句,拉近和被拍的人的情感联系,才能拍出真正生动的照片。

“你在叙利亚的时候感觉怎么样?”他调试着光圈,随口问道。

段宜恩突然顿了一下,才开口:“你知道吗,在范。现在人们提起叙利亚,只想到混乱、恐怖主义和连绵不绝的战争。但大多人都忘了,它还是世上最负盛名的玫瑰之一——大马士革玫瑰的原产地。”他的语气淡淡的,又像在压抑些什么,刻意而为之的旁观。

“《叙利亚谚语》曾说,‘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空中,大马士革与他齐名。’叙利亚的首都大马士革,在很久以前——战争开始以前,也是人们心中一片堪比应许之地的富饶故乡。”段宜恩两只手交握着,习惯性地发出关节“咔哒”的声音。他的手很好看,修长、骨肉均匀又白净。那本该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如今却带了些风吹日晒的粗糙,指腹和手掌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薄茧,有了岁月的痕迹。

“但我去大马士革的时候,荒凉、废墟,绝望的人民,疲惫不堪的军人,像一座尽力强撑的死城。”他出了神,已然沉浸到那回忆里去,甚至都没注意到林在范已经放下了相机。

“而他们的敌人,是这世上最无底线、无良知的一群人。处死俘虏时全球直播,生吃心脏,将最无辜的、手无寸铁的妇孺以酷刑折磨再斩首,叫嚣着屠城——是最原始的,灭绝人性的,或许不能称之为人,是野兽。”

天堂顷刻间成为炼狱,爱与自由化作焦土。

不知道什么时候踏上去的地方,就有无处安放的尸骨。


林在范突然嗫嚅了一句,“所以你才不愿意被采访报道。”

段宜恩短暂地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整理了表情,冲林在范笑了一笑,“是。你很懂我,在范,一直都懂。我根本不值得被写。”他松开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像是把什么纠缠的绳结解开了似的,“主编的意图我很清楚。父母给了我这么一副还算可以的皮囊,他也想加以利用一下。可以把我塑造成一个所谓的偶像——利用人们盲目的英雄主义情节,打造成吸睛热点,会有很多人来关注——是了,这年代能有几个人会认真地为了新闻看新闻呢。”

他有些疲累地支起身子,“可能是我太天真了,又或许只是一点坚持。”他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比我值得关注的东西,太多了。流离失所的爱人,失去父母的孩子,因为战争化作乌有的希望——如果连我们都不去记录,去关注,那么他们,就真的这么被遗忘了。”


咔嚓。


林在范再举起相机,记录下了那么一瞬。他放下相机走过去,在离段宜恩一拳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只觉得心中被什么在撞击着,喉头滚动了几下,才发出嘶哑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声响。

“Mark——不,宜恩。你真的很美。”他低着头,俯视着躺椅上的人,轻声道,“我不是说相貌,当然,你的外貌也是美丽的。但我想说,‘beautiful soul’,这才是你。”他深吸了一口气,“当年从利比亚回来以后,我患上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很久才缓过来。我再也不去战地,我唯恐见到人间地狱的场景,我为我的幸福愧疚难当,于是我选择了逃避。”

“我是个懦夫。”他抬起眼睛,“你才是真正的勇士。”


段宜恩抬起头来,和林在范对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呢,林在范想。黑色的,深不见底的,干净极了。

他残破一身,饱受肉体与心灵的创痛。大学时代段宜恩离不开每天一杯冰美式,如今只得喝点热水,放了茶叶多点滋味。

这双眼睛,见过这世上的最丑恶和最残忍,日日夜夜在梦里有魑魅魍魉来折磨不得安稳。年纪轻轻的,已然苍老,像是过了他人的一生。

可他睁开眼来,还是那么纯粹,毫无一丝杂质。

无怨无悔。

他望向你,像从来没有受过伤害一样。

林在范再向前。段宜恩慢了一步,摇晃了一下才从躺椅里起来。


他抓住那人细若无骨的手腕,滑过那凝脂一般的肌肤,这温热底下,是世上最高傲、最不屈的一具灵魂。他伸过头去,用最直接的方式,去体味那恰似玫瑰花蕾的两片柔软热忱。唇舌相接,永远是最最动人。

他顺着下颌线条循到耳尖,又一路向下延伸到后颈,手顺势自白T下摆里伸进去,在脊背的那道弧线上摩挲着,在向上,摸到几条错综凸起的伤疤。他拿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把那人小心翼翼地,像对待最名贵的瓷器似的翻过身去,把衣摆掀起来,去亲吻那几条状似狰狞可怖的疤痕,引来细微的,呜咽似的呻吟。


喘息之余他再望向那双眼睛,像是星陨来到人间。


加州多美啊。在暖风里叶子哗啦啦作响的椰林,高而远的蓝色天空,霞光鼎盛的奇妙海岸。 一切都浪漫得像诗,周遭完美得像一场谎言。人在这浪漫的、梦一般的境地里,总难免变得多情和柔软。

而在那遥远的,又无比贴近的远方,还有无数的人,处在战火纷飞里,连拥有梦境的资格都是奢侈。

那是他,伟大的爱人的精神王国。


夜深了,星星眨着眼睛。段宜恩向林在范借了火,两支细长的烟亲吻似的碰在一起,一见钟情似的亮起来了。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问问题的时候,段宜恩还有些扭捏,觉得自己像初恋的女孩儿似的矫柔。

林在范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身侧这位学长,当年在辩论席上引用过这样一段话。


“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的,那就蜷伏于墙角。

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热情的人们。我们可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他以为是一句豪壮的口号。但这位“勇敢热情的人”,在终其一生践行它。


他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转过身去,拿手臂去圈住这位貌似羸弱的爱人,“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和主编打了电话,申请下次去战地,和你一起。”

没等段宜恩瞪大眼睛说些什么,他做了个鬼脸:“为了配上你,得成为卡帕[2]才行。”


他露出一个十六岁似的坏笑,“你问我见到你是什么感觉——”

他拉长了声音凑过去,“我在想,你的嘴唇看起来很好亲。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

说着便行动派地咬了一口,在那人恼羞成怒的烧红脸颊里大笑出声。



“现在我知道了。”


“甜甜的。”


「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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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奥莉娅娜·法拉奇:著名的记者、作家。

[2]罗伯特·卡帕:二十世纪最著名的战地摄影记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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